子皓：

在秋天给你写这封信，窗外的树叶都已染成了黄色，阳光越来越淡。而你，已经忘记我了吧？就像暖春会忘记冬雪，大海会忘记河流，蓝天会忘记白云，白昼会忘记星辰。

傍晚，风从打开的蓝色玻璃窗吹进来，有时候我会突然爱上这样的风，因为它像你轻抚我的手，一点点沁入我的肌肤。你那里也是秋天了吧，是不是风在变凉，阳光在变淡，开在路旁的野菊花依然无人问津？

今天是我的32岁生日，是啊，32岁了，这几年来，每到生日我都会给你写一封信。我觉得自己老得特别快，你说一个女人是不是过了30岁，就像下扶梯一样，人生的风景只能一点点往下看，不然我为什么那么爱回忆往事？

一大早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给自己买了一大捧玫瑰，这是你以前会做的事情，我在生日里重复这件事，只是因为还可以找到一丝你的影子，哪怕那么模糊。

其实，并不是没有人送我花，只是在这样一个年龄，我知道如何去拒绝，更知道如何取悦自己，如何在这样平凡得不起眼的日子里制造些可以留念的小浪漫。

谢谢你教会了我这么好的习惯，你说很多东西在仪式感里才会找到存在的意义。比如，纪念日、生日，都是一种仪式感，可以让我们记住一些美妙的时刻。

我越来越懂得你这些话的含义了。我不会再胡闹，不会再嫌弃这些都是麻烦事，如果你知道的话，是不是会喜欢上我这么乖的样子？

我还习惯性地给家人打了个电话，现在已不奢求有人能理解我选择孤独终老、不再结婚，但听到爸爸那句：“孩子，如果真的决定好了，我就不再逼你了，你过得好就行。”我沉默了。

爸爸用他那嘶哑的声音又补了句：“月月，家里永远是你的家，如果过不下去了，如果还是那么痛就回家吧。”瞬间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。

你知道吗，其实，我很久都没哭过了，自从你走后很长很长时间，我都不再哭，可是我害怕这样的关心，当坚硬与距离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，最害怕的是突然的温暖，我会不知所措。

我记得你的妈妈，那个温柔优雅的女人，也是今天生日，曾经一度想着是不是巧合，是不是我们注定要牵手一辈子。我一早给她发了短信，祝她生日快乐。她没有回我，她至今还没有原谅我吧。没关系，换作是我，也不会原谅。

你离开之后，这是我独自过的第5个生日了，我们一起走过了10年，没想到在从校服到婚纱的最后关头，一切竟成了梦，这场梦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
10年，你陪我过了10年的生日，我曾经想活到60岁就够了，如果我的一生只有60年的话，你陪我走了六分之一，如果可以的话，我只要这六分之一，真的只要这六分之一就好了。

你陪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，是我27岁时。

27岁那年，我一生中所有的大事，像一场滂沱大雨，纷纷落在了这个门槛。还记得生日那天，我几乎是被你拖着起的床，眼睛还没怎么睁开，迷迷糊糊之中，你把我拖到餐桌上给我灌了一顿早餐，你说赶紧吃完，要给我一个惊喜。

吃完早饭，我的一只鞋子还没来得及套上，就被你拉着拽上了车，你说：“快点快点，你一定会喜欢的。”我诧异着你会把我带到哪里，结果在一家婚纱店门口停了下来。

当白色飘逸的婚纱套在身上，我穿着高跟鞋翩翩地走向你的时候，你怔怔地看着我说：“月月，嫁给我吧，给不起你最好的婚礼，但是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最美的新娘。你最好的年华都交给了我，下半辈子你也逃不掉，我就是你的归宿。”

你单膝跪地给我戴上戒指，当戒指稳稳地套牢在我的无名指上的时候，我知道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，你都是我的宿命。

其实，在我们认识的10年里，分分合合不知道有过多少次。我不喜欢你的是，你一直大男子主义式的自我决定和承担，而且，你每次都把兄弟看得很重，只要他们有什么事，不管是打游戏还是踢球，你都能撇下我。

在你眼中，我也足够任性吧，偏偏什么都想知根知底，非要争个高低。可是我就是想让你在乎我啊，你觉得我任性胡闹，我觉得你毫不在意。

27岁生日穿婚纱那天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天，如果可以的话，我真希望时间一直停在那天。

那一天的照片把我们定格成了一对永恒的夫妻，在相视一笑的瞬间，我觉得以前所有走过的路、受过的苦都冰消瓦解。从同一间教室，走到同一个屋檐，我们经历了太多太多，我怎么数得完呢？

在别人都说着不相信爱情的时候，我们却一次次忍住了诱惑，渡过了难关，把所有拆分的力量化成每一次的聚合。

我们定好12月20日结婚，也就是两个月后我们认识的十周年纪念日。我是多么期待那一天，在新房里不断地添置东西，墙纸、家具、餐具、电器，我一点点规划、布置着我们的小家。

拍完婚纱照后，我总是会做一个怪梦，梦见你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，有时候会走在一条黑暗的胡同里，我能听见你大喊，可是我找不到你，我伸手去触碰，每次都感受不到你。

我跟别人说起，他们只是说，每个女人在婚前都会有恐婚症，不要太在意。我真的好恨自己当时的大意。

12月2日，离我们的婚礼只有18天了，那天天很冷，冬天的雨“啪啪”地打在玻璃上，我看着窗外，人们都裹紧了棉衣。虽然是个周末，我还是起了个大早，想加会儿班，争取调休，为了我们元旦的蜜月旅行。

因为一本日本小说，我想去看北海道的雪。你答应我，蜜月之旅就去那里，我激动得两天都没睡着。那个周末你终于不用加班了，我出门的时候，你还在熟睡，没忍心打扰你，那天不知道为什么，我特别想多看看你，很想吻你。我轻轻地在你的额头上留下了我的口红印，像两瓣可爱的橘子。

人的一生总要为自己的某种性格付出代价，性格决定命运的说法一点儿都没错。如果上天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，我一定会改掉迷迷糊糊、忘东忘西的习惯。

以前，丢钥匙、丢手机、丢钱包，我都没有在意过。子皓，你老是劝我改，可是你在我身边怎么改？我已经习惯你出门前的提醒，习惯你在大大小小的残局中帮我善后。

习惯，是啊，我对你有一种依赖的习惯，我总以为你能陪我到最后，总以为我能把这种依赖当成一种天长地久的永恒。可是我没想到我把你弄丢了啊，子皓，你明白我心里的那种痛和无穷无尽的悔恨吗？

到公司不久，我发现把一个重要的文件落在家里了，又必须用它做策划案。我急急忙忙给你打电话，问你有没有在家看到这个文件。我说：“子皓，你赶紧给我送过来吧。”

你生气地说：“谁让你在我脸上胡来的，洗了很久都洗不掉。”然后你抱怨说：“月月，你这种丢三落四的习惯就不能改改吗？”我当时心情挺烦闷的，然后你一直在唠叨，我生气地挂了电话，我还记得最后一句话是：“不让你送了，我另外想办法。”

那天的空中一直飘着雨，风刮得很猛烈，斜飘着的细雨像丝线一样，形成一道道的雨帘，一直下个不停。

我一直都没有等到你。

快到中午的时候，我很生气，难道不让送就真的不送了吗？我越想越生气，刚准备回家的时候，手机响了，一个陌生的女人急切地跟我说：“你是小月吗？我看到病人的手机通话记录上最多的就是你了。你快到人民医院的急救室来，病人现在急需家属签字，赶紧过来。”

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到医院的，又是怎样心如死灰地在门口等了两个多小时。我只记得你被推出病房的时候，额头上还有早上被我吻过的两瓣“橘子”，红色的印记没有褪去，看上去那么美，而你却再没有醒来。

子皓，如果你还可以听到我说话，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是我，如果要出车祸，也该是我。

5个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。子皓，有时候我在想，我的生日为什么不是在春天，而是秋天呢？你在春天陪我过生日，那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吧。

子皓，如果你还在我身边，你一定可以看到，秋天的阳光虽然淡淡的白，但是温柔。有时候树叶间洒满阳光，像无数颗星星沉在绿色的海洋，树叶飘得像在一个落英缤纷的天堂，陪我们一起走过青春的那些同学陆陆续续都已经结婚，长辈们渐渐地鬓如白雪，我还是月月，却再也不是以前的月月。

28岁那年，我特别害怕看见阳光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习惯了黑暗之后，害怕一切明媚的东西。

29岁那年，我看到阳光里仿佛有你的影子，有时候会错把他人的背影当成你。

30岁那年，我开始慢慢地收起一些你用过的东西。妈妈也在那一年走了，我经常会在阳光里对自己说，去接受吧，一切都会好起来，然后我努力在人群里微笑，不再哭泣。

31岁生日那天，天下着雨，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，就像你离开的那天。我试着去接受别人送的鲜花，但更多的是温和地拒绝。

今年，我已经习惯了给自己买花，我一个人努力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，不再逃避，不再迷糊，不再像以前一样大大咧咧，去依赖谁。

我开始重新捡起自己的爱好，那些已经落满灰尘的画笔被我拿出来，我试着画出你，我可以画出很多很多。后来我带了一批学生，开始教他们画画。

子皓，想起你，不再那么痛了，曾经撕心裂肺的心碎，像一只长着锋利爪子的猫，张牙舞爪不断地划破我的手指，弄疼我。

现在都已经转化为发自心底的温柔，我已经慢慢学会和它相处，这只猫变得乖巧，静静地趴在那里，我可以温柔地抚摸，也可以和它安静地相处。

我试着

平静地去接受这个世界的伤痛离别，

细心地发现生活中点滴的光芒，

温柔地善待命运赐予的公与不公。

我学着去原谅自己，原谅过去。也许总有一天，时间会把很多东西抹去，而你会一直在我的记忆中。这样也很好，你会一直美好下去，一直是我27岁前那个爱穿白衣的少年模样，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暖。

失去，总是人生的常态；忘记，也是。但是我们曾在这个世界真真实实地活过，真真正正地拥有过对方，那就足够，足以让我怀抱着这样的记忆温暖一生。

总有一天，岁月带给我们的不再是呼天抢地的怨恨、激愤、痛苦，而是润物无声的温柔、从容、包容。直到最后，一切归于沉寂，我们也走向了各自的归宿。

而你那里——天堂，又是另外一番美好模样了吧？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小月